后期在川东,各体诗都到了成熟的境地;而老去渐于诗律细,七律一体尤其大放异彩,茂发奇葩。最有代表性的是三组诗:《咏怀古迹五首》以吊古,《诸将五首》以伤今,其总结平生志事者则在于《秋兴八首》。
“秋兴”名题,旧注多引殷仲文诗及潘岳《秋兴赋》,其实杜诗中早就有过“秋兴”二字。“故人何寂寞,今我独凄凉。老去才难尽,秋来兴甚长。”(《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、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》)这四句尤其可以借来概括《秋兴八首》的大意。盖故旧之情,身世之感,这是甚长的秋兴的一方面的内容。时当大历元年丙午(766年)之秋,房琯已卒于三年之前,严武已卒于一年之前,其他故旧前卒者尚复不少。他在其他诗篇中已再四言之。八首之中,如“奉使虚随八月槎”之追念严武,“仙侣同舟晚更移”之追念岑参等,亦见微旨。而故园之心,故国之思,则是秋兴的更主要的一面。第四首钱谦益笺云:“殆欲以沧江遗老,奋袖屈指,覆定百年举棋之局,非徒悲伤晼晚,如昔人愿得入帝城而已。”其论甚精。此正所谓“老去才难尽,秋来兴甚长”也。惟其秋兴甚长,故一首不能尽,四五首不能尽,必连缀八首以尽之。八首里面,又是南北万里,上下千年,楼观峥嵘,鱼龙曼衍,一扫宋玉以来悲秋衰飒之习,其所以感发兴起于无穷者在此,所以能将雄浑、富丽、清远、风华等等境界一齐融入悲慨之中者亦在于此。
七律之体本来不宜于叙事,大抵只能写景抒情;不知在形式上为什么又不能像五律那样拉长成为排律。杜集中就有几首试验性质的七言排律,都没有成功,于是到了抒情遣兴而八句不足以尽之的时候便发生困难。杜甫晚年好作七律组诗,大约即由于想克服这个困难。这八首连为一组以抒发甚长的秋兴,最为成功。既已有此创体,后人乃常有什么什么八首之类,正非偶然。宋人所编分门分类杜集,皆割裂前三首与后五首分入不同门类,当然是不足为训的。
不过分门类者看出前三首与后五首有所不同,这却是不无所见。今亦先谈前三首,再谈后五首。
诗是夔州所作,秋为夔州所见,故前三首皆写夔州秋景。第一首前四句,下有波浪兼天,上有风云接地,中则枫林落叶,极写巫山巫峡萧森之气。这好像一幅泼墨山水,一下笔就画出了峡中秋景的特征。可知所谓“杜陵诗卷是图经”,固不徒注地名、记道里而已。然同一自然景色,阴晴朝夕,又各有不同,这也是一种矛盾的统一。所以第二首、第三首所写,又各与第一首不同。大略言之,第一首自晓露至暮砧,景则萧森,情则悲壮;第二首自日落至月残,景则凄清,情则惨切;第三首又是次日清晨,景一变而为旷朗澄鲜,情亦一转而为深沉慷慨。三副笔墨,大而能细,近而复远,有声有色,极似电影镜头之远近大小,俯仰推摇,错综变化,已摄尽江城变态了。
三首于实写秋景之中,暗寓秋兴,往往要参以他诗,方能更好地领略。第一首,巫山巫峡气象之萧森,与社会政治气象之萧森相应,赋而兼兴,即以兴起悲慨之情。《将适吴楚,留别章使君留后,兼幕府诸公,得柳字》云:“波涛未足畏,三峡徒雷吼。所忧盗贼多,重见衣冠走。中原消息断,黄屋今安否。”可知杜甫所忧所畏者,实在彼而不在此。至于“孤舟一系故园心”何以承“丛菊两开他日泪”为言,旧注未见的解。今案:次年(大历二年)送人出峡有句云:“橹摇背指菊花开。”(《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》)这是羡慕别人能乘舟背菊而去,则知这里的两句是说自己两载羁栖,南菊再逢,故以孤舟仍系,不得橹摇背指菊花开为恨耳。第二首“每依北斗望京华”又作“南斗”。今案杜诗:凡自蜀中遥指长安,皆以北斗为言如《哭王彭州抡》云:“巫峡长云雨,秦城近斗杓。”《太岁日》云:“西江元下蜀,北斗故临秦。”《秋夜客舍》云:“步檐倚仗看牛斗,银汉遥应接凤城。”《夏日杨长宁宅送崔侍御、常正字入京》云:“天地西江远,星辰北斗深。”仍当作北斗为是。李白高台纵目,而以浮云蔽日,长安不见为愁;杜甫孤城怅望,乃于落日既斜,更依北斗,此正所谓“葵藿倾太阳,物性固难夺”(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)也。“奉使虚随八月槎”之义,旧有歧解。今案:蜀中赠严武诸诗,屡称“奉使”“使节”“持节”,又《奉赠萧二十使君》云:“昔在严公幕,俱为蜀使臣。”知“随槎”断指入蜀依严武无疑。而此时严武已逝,己犹羁旅,即所谓“虚随”也。“请看石上藤萝月,已映洲前芦荻花。”钱笺云:“然石上藤萝之月,已映洲前芦荻之花矣,莫遂谓长夜漫漫何时旦也。”解得极好。《客夜》云:“客睡何曾著,秋天不肯明!卷帘残月影,高枕远江声。”无眠待旦,起坐卷帘,欣月影之已残,听江声而渐远,于是放怀高枕,醒眼秋天,情境正复相类。第三首前四句极写江郭朝晴,有心旷神怡之致,这是放开一步,亦即以转进一层。盖以上二首,萧森惨切之中,情词匆迫,不暇思量;至此境界稍舒,遂乃感念平生,功名心事,历历在忆。匡衡抗疏,指疏救房琯获罪,所谓“伏奏无成,终身愧耻”(《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》)是也。至刘向传经云云,或疑杜甫非经师,这么说不称身份;其实诗人素以儒家自许,认为“醇儒”方“有大臣体”(《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》),美贞观之治则曰“文物多师古,朝廷半老儒”(《行次昭陵》)可以为证。终于同学少年,五陵衣马,他诗亦屡言之。如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云:“穷年忧黎元,叹息肠内热。取笑同学翁,浩歌弥激烈。”《乾元中寓居同谷县,作歌七首》其七云:“长安卿相多少年。”《投简成华两县诸子》云:“乡里儿童项领成,朝廷故旧礼数绝。”《锦树行》云:“自古圣贤多薄命,奸雄恶少皆封侯。……五陵豪贵反颠倒,乡里小儿狐白裘。”这必实有其人,只是无从稽考了。
以上三首,写尽夔州秋景,也概括地道出了故旧情,身世感,故园心,故国思,这些都是秋兴的主要内容。但其所以秋来兴甚长,最主要的还是在于故国这一项,此意遂于第四首发之,而为前三首与后四首之间的关键,这一首以“闻道长安似弈棋,百年世事不胜悲”起,以“故国平居有所思”结,还是“葵藿倾太阳,物性固难夺”的意思,即是这首诗的大旨。所谓百年世事,弈棋无定,系指长安政局而言。肃宗收京,夸诩“中兴”之功,当然自有一班人去歌颂粉饰,如杨炎的灵武受命、凤翔出师之类。然自杜甫观之,不过是王侯第宅换上一批新的主人,文武衣冠异于昔时的装束而已。人以为极热闹者,偏写得极冷淡。长安王侯第宅情况的迁变,为杜甫所深知。天宝未乱以前,他也曾出入岐王宅里,崔九堂前(《江南逢李龟年》)。他见过多少“朱门任倾夺,赤族迭罹殃”(《壮游》)的悲剧。他尝过“朝扣富儿门,暮随肥马尘”(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)的酸辛。他慨叹过“甲第纷纷厌梁肉,广文先生饭不足”(《醉时歌》)的不平。终于他看到了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(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)这个惊心动魄的现象。陷贼中时,他看见了“长安城头头白乌,夜飞延秋门上呼。又向人家啄大屋,屋底达官走避胡”(《哀王孙》)的凄凉。收京以后,他更看尽了“攀龙附凤势莫当,天下尽化为侯王”(《洗兵马》)的丑态。收京不久,杜甫便随房琯而受排斥打击,所谓“开辟乾坤正,荣枯雨露偏”(《寄岳洲贾司马六丈、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》)。这个枯荣之间也就是王侯第宅更换新主的过程。这些新贵自不能于安邦定国有什么办法,所以直北关山,金鼓方振,征西车马,羽书犹驰,对所谓“中兴”正是一大讽刺,亦即“衣冠空穰穰,关辅久昏昏”(《建都十二韵》)之意。于是又回到自己所在的实境,“鱼龙寂寞秋江冷”是悲慨之中又极郁勃不平,似乎冷落的秋江之下仍有鱼龙潜跃;而“故国平居有所思”却说得甚淡甚轻,因为以下四首都是“有所思”的具体内容,这里正须如此虚笼一句,才能够为下文蓄势。
上述第四首是想象自拾遗贬官以来一别十年之长安,第五首以下乃追溯任职拾遗时期以至天宝未乱以前之长安。第五首钱笺以为追思天宝未乱以前,谓“蓬莱宫阙对南山”指“忆献三赋蓬莱宫,自怪一日声辉赫”(《莫相疑行》)之事,又谓王母函关,记天宝盛事,亦略见荒淫失政云云,然又明知落句是指拾遗贬官而言,则是肃宗时之事,显然自相矛盾。今谓蓬莱宫阙,不必定指献赋,“识圣颜”等语皆指见肃宗而言,不是见玄宗。玄宗晚年固然求仙好道,肃宗亦在宫中大事斋醮祈请,又盛陈符瑞,所谓“寸地尺天皆入贡,奇祥异瑞争来送。不知何国致白环,复道诸山得银瓮”(《洗兵马》),彼用西王母献白环之典,亦与此“西望瑶池降王母”云云相合。唯其前六句皆言长安官拾遗时之事,末二句结以移官之事,方才顺理成章。再联系前后来看,第四首想别后的长安,第五首忆肃宗时的长安,由近及远,以下三首再往前面追溯,也符合回忆的规律。第六首忆曲江之游,亦当指官拾遗时期之事。天宝未乱以前有关曲江之作,大抵惨淡愁苦,与此诗所忆的气氛不同。官拾遗时期,则屡有曲江之游,曾作有《曲江二首》《曲江对雨》《曲江对酒》等诗,如前文所述,皆于宫廷气氛中而有悲慨之情,与此诗所忆正是同一境界。第七首忆玄宗时之长安。“武帝旌旗”云云,钱笺以为借以喻玄宗,甚是。末首忆与岑参等陂之游,这才是蓬莱宫献赋之后,故末句及之。追溯往事至此,甚长的秋兴虽然还是有余不尽,《秋兴》诗则至此而终。
宋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于南渡之后追记汴梁之盛,周密《武林旧事》又于宋亡以后追记临安之盛,后来还有明人张岱的《陶庵梦忆》等。这一类的重温旧梦之作,愈是写得繁华热闹,愈见沧桑之感。《秋兴八首》,特别是其后四首,在或一意义上正复相似。所写蓬莱宫、曲江、昆明池、陂,皆极富丽馥郁之致,几乎纯用初唐应制之作的手法。然在彼为当时实景,则俗艳痴肥,略无诗意;在此为乱离之后,穷秋孤城,沧江遗老,感怀故国,当时实景成了今日“梦华”,则板实者皆化为虚灵,达到了以乐景写哀思的极境。而此悲慨之情,又因为有这些富丽馥郁的景物融入其中,遂乃丰富多姿,博厚宏实,而不流于贫薄寒俭。连缀八首诗来看,先叙今日之萧瑟,后忆昔日之繁华;分开来看,后四首皆先极写当日之繁华,再于末二句转回今日之萧瑟。这都是情景哀乐,浑化无痕之处。第六首尤其如此:峡口江头,风烟相接,芙蓉小苑,而入边愁。当时珠歌翠舞,今日回首可怜,再上溯到历代兴衰,益发不堪回首了。